柯云瀚:我的古典情结

2023-02-12 10:21:57作者:中国书协

柯云瀚

1958年出生

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行书专业委员会委员

中国书法家协会书法培训中心教授

福建省书法家协会驻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采访时间:2013年7月23日下午

采访地点:武汉轩墨斋会馆

记者:您当时为什么选择《春江花月夜》,用了什么样的技法,融入什么样的情怀?一气呵成呢还是几波几折?我看您用了三种书体来创作。

柯云瀚:是的,我觉得咱们电视台记者非常辛苦,在盛夏的季节要采访了解情况,我非常受感动,首先表示感谢!中国书法家协会举办“三名工程”,是书协一个非常重要的举措,是全国书坛万众瞩目的一件大事情。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书坛人才工程工作已开展了八年时间。

记者:八年?

柯云瀚:对,八年。千人千作的时候,我们福建是19个,到第二轮是500人的时候,福建剩下7个。这一回“三名工程”的整个提法,更加明确、更加具体、更加鲜明。我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说实在的,是不怎么抱希望的。但是,我在福建书协主持工作,是我省的老作者之一,无论于公于私都应该关注这个事情。所以,到最后120名之列时,我十分兴奋。我所知的是福建有几个人进入120名,但最后究竟要筛到多少人,当时也不是十分确切,听说要根据作品的质量。

记者:过半数才能入选,最后过半数的只有50个人,很多省都没有。

柯云瀚:对。所以我感到非常兴奋,当然压力也很大。首先我任福建书协副主席、秘书长,为福建没有空白点感到兴奋。因为我了解到有些省还是空白点。我当时的想法是,我搞书法,从7岁到现在,也有几十年的时间,在全国的很多专业比赛中也获过奖,但是这一次是名家之间的竞争,而且是几轮淘汰,入选太难了!根据约稿,中国书协邀我写的是苏轼的《洞庭春色赋》,但考虑到自己出生在海边,对江海比较有感情,也比较熟悉,所以最后选择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这首可能是更适合于表达的一个名篇。以前获奖或者参加重要展览,比较集中是两类作品。第一是大字楹联,第二是宽度特别宽的巨幅中堂,行草书.所以我规划了一下,试图用这将近300字的文字,来体现蔚为壮阔而柔美的这种春江花月夜的意境。为此,形式上我就选择了以前比较有把握的这种书体。应该说,从小时候,到中学,包括大学时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直是古代文化给予我颇多滋养的名篇之一,我非常喜欢。特别是奥运会开幕式上,其中有一个节目就是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为背景。画卷缓缓展开,画家非常洒脱,然后一个女子撑着灯笼,缓缓而出,陪伴着画家在巨幅画卷上画《春江花月夜》。这一幕一直在激荡着我的情怀。所以我最后是报了《春江花月夜》,巨幅中堂,行草书。那段时间,多次去我的老家福建漳浦县,这里海岸线特别长,其长度在福建位居第二位。我对家乡有特别的感情,今天走到这一步,还要感谢大海境界对我的滋养。虽然我看不到《春江花月夜》中,类似钱塘江或者长江那种浩渺的江面月色,但是我想大海境界应该不会亚于江面的月色,所以我试图借助这种对大海的感受,来感受春江花月夜的景致,我想应该是比较接近的一种感受。那段时间,有时间就回老家找亲戚朋友,小住,看大海、感受大海,跟大海对话,寻找从幼年、青年到中年的不同年龄段,对江海不同的感受。我一直在寻找着这种生活体验与情致来写这篇作品。整个过程我觉得非常不易,因为这个展览会很重要,我也比较重视,我很想努力借助笔端来书写心里的律动,把自己对大海的月夜、大江的月夜,通过线条语言贴切地表达出来,表达来自心灵深处的感觉律动。我觉得书法它不仅仅是一个笔法,更是一种情怀,一种感情,一种思想,一种对艺术、对人生、对生活的体验。从这个角度讲,它跟画家、作家是一模一样的。所以写这篇作品,我是三易其稿,第一稿是先看完大海之后,请几位朋友帮忙,在一个长五米、宽两米半的大画桌上,用两米宽的仿古绢布,裁掉三米二高来先写《春江花月夜》的正文。正文完成之后,再请朋友观摩,数日后我自己再品读作品,一直在看,有没有准确而淋漓地表达心中的感受。看了之后,自认为是整体比较鲜活,有一定程度的表达,但是在书写方面,还有一部分的字不够完美。第二,对内容的布局,我觉得基本可以安排11行来写。第三,从行草书的这个角度来表达,基本上是达到原来的设想。但是里面有的局部不够理想,有的字写得不是太满意。因为从我手中的资料来看,《春江花月夜》的几个版本是不太一样的,所以我努力搜集古籍出版社的那一个版本,以那本为准。现在很多工具书是不够准确的,实有必要反复推敲。所以春节前是写第一稿,觉得不满意。第二稿再写,整个笔法是比较完整,但是在加上上面那个额头时(就是隶书《春江花月夜》,这个隶书写得还可以),在额头跟正文之间,我用“鹿溪河畔”这个闲章一直几方连续地用过来,这样在整个章法与画面上,能产生一种独特的效果。当时这样想的,然后先脱篇,我自己看觉得不太行,没有达到一气呵成的效果。朋友看后也有同感。元宵节过后就这样写第二稿。此后,我写一篇两千多字的创作体会。虽然第二稿是笔法相对完整,但是第一稿的那种激情则有一定程度的削减。作为一个艺术品,它不仅技法上要合理,在意境上、情感上,如果没有表达真实而淋漓的情怀,那么它的艺术性也不够完整。所以我既阅读了老家的大海,又几次约朋友去看福州的两江(我工作的所在地福州,那边有闽江,也有乌江,两江绕城而过)。那么,海是不是跟江河有不同的感觉?看起来不一样!农历十四到十七这几天,不同的月夜,不同的景致,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情怀,不同的意境,我这种对江和海的感觉,又有了一次升华。一直到5月份,我把日本的绢布,笔墨纸砚,先前的两稿,还有十几位朋友,聚集起来,准备写第三稿。鉴于有些朋友喜欢看我写字又没机会看,所以会在我创作时拍照,或者有的手机没关,这从某种程度上干扰了我创作的注意力。所以第三稿创作之前,我就特别作如下交待:第一,来的人必须要会写字;第二,手机要调到静音;第三,不能拍照,除了负责拍照的那一位。所以第三稿就准备比较充分,都在晚上的时候写,整个笔法达到了比较准确的程度,一气呵成,把它写完。大家都觉得这一稿最好,我自己也有同感,基本代表了我目前的创作水准。

记者:我看您的这幅作品,用了三种字体。

柯云瀚:对。

记者:隶书、小楷还有行草,而且这个形状像一条江一样。是专门做的这

样一个造型吗?

柯云瀚:正文写完之后,我就考虑上面部分四五十公分高度,两米长。第一,我考虑色彩,色彩不要像展厅那么花哨,我就用单色调和,因为我写的是绢布,是一种比较浅的古铜色,上面我就选择稍深一点,单色调和,这样它的统一性会更好。而且这个颜色、这种质地材料我比较喜欢,比较高古。第二,我写《春江花月夜》究竟要用楷书、篆书,或者用行书写呢?我后来想一想,我的长处除了行草书之外,还是隶书,因为我本届是全国的行书委员会的委员,上一届是隶书委员会的委员,扬长避短,所以用隶书写。两千多字的创作体会,我觉得要把体会用小楷写进来,替代第二稿那个用印几方连体的做法,那个太花哨,而且把创作体会写在上面,表达我对三种书体、三种规格的把握程度,增加作品的难度系数,这是第一个考虑;第二,我把这个创作体会同时也写在这个作品当中,类似借助古代作品的题跋。我们不是请别人题跋,是自我交待,把这个创作背景、创作体会、整个心路历程,也把它写下来。所以写完之后,到裱店去托一下,把这两节接起来,大家觉得,还是很完整。因为我以前不喜欢颜色的这种拼接。我也是经常出任国展评委,自己也不主张工艺过分拼接,要回到黑白世界中来,所以我这一点也有注意,但是也适当地参照了当代展厅的视觉效果,来考虑这件作品。以前没这样做过。

记者:第一次搞拼接?

柯云瀚:第一次搞拼接。

记者:我看了,觉得效果挺好的。

柯云瀚:所以等到交稿之后,当这种心态、心潮平落之后,实际上我还是觉得这件作品,如果现在让我写,没有这些压力的话,也许会写得更好。因为现在来看那件作品,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

记者:效果,各方面整体都挺好的。

柯云瀚:我通过这件作品,对我以前的创作是一个小结,而且作品的这种模拟过程,深化过程,对于我也是一种升华!对之前的创作体会,也不断地深化,对我今后的创作有很多积极的影响。所以真的要感谢媒体,要感谢中国书协给我一个锻炼、小结、提升的机会。

记者:柯老师,请您给我们讲讲您是如何与书法结缘的?

柯云瀚:我觉得这辈子跟书法有缘,是非常幸运的。回想自己的创作道路与人生道路,包括我读书、后来走上不同的工作岗位,应该说书法给予我的人生滋养、生活历练,包括工作的帮助,是起到非常大的作用。我学书是从7岁开始的,当时我爷爷在县里面写一手非常漂亮的柳体小楷,对我启蒙和影响非常大,因为我8岁的时候才读小学,7岁时爷爷就教我描红、写毛笔字。在我的堂兄、堂姐当中,当时有十几个人向他学字。我爷爷要从这些众多的孙子当中挑选一到两个比较有潜质的,把写毛笔字传给下一辈人。他们的年纪在我之上,有的读小学一年级、高年级的都有,但是后来爷爷选中我。他觉得我的模仿能力特别强,写得最准确,而且也最有耐性。我记得他当时给我的鼓励是一分钱,写得好就给我一分钱,或者是我老家的龙眼干、荔枝干,一粒到两粒。这个就是对我的鼓励。如果写得不好,他就让我伸出小手,然后用一个小竹片轻力敲打,或者让我面壁,并说明这次为什么没写好的原因,然后他再帮我分析,并示范纠正没有写好的地方。所以说我爷爷是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我家是住在漳浦县城,小时候我家对面有一个地理先生,叫做陈文德(音),他的字写得很好,在全县有名。他写一手苏东坡的大字,但小字较少写。当时他就笑话我爷爷,说我爷爷只会写小字,不会写大字,一写大字手就颤抖。我爷爷则笑话他写字像扫把扫地一样,如果那么粗糙叫字的话,谁不会写字?所以两个老文人彼此不服气。但是,作为小孩子没想那么多,我观摩我爷爷写字,又常到对街观摩陈先生写字。后来,陈先生也很喜欢我,有时候让我临摹几个字给他看,他会赞许我临摹能力很强啊!这是我与书法结缘的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此外,当时县城里有两家工艺美术店,工艺美术店可能你也了解,主要是画画,画老人的遗像,其次就是写字,什么红白喜事,写对联啦,就这些。在这两家当中,我记得有一家最好的,书者为陈少华,在县里面相当有名。他除了画国画,同时他的隶书写得非常好,写一手非常优雅的《曹全碑》,当时我也经常过去观摩他写字和画画。印象特别深的是,我就蹲在他的腋窝底下看他写隶书,回去再偷偷地练。有一回,他要关店门,看着我站在后面看他写字迟迟不走,就问我写毛笔字吗?怎么看着不走?我说我写。他说你喜欢隶书吗?我说我很喜欢,经常来这边看你的字。他让我写给他看看。他嘿嘿地说,怎么这么好啊!你是谁家的小孩啊?我就把我爷爷的名字告诉他。他知道我爷爷,我爷爷叫柯和木,他说你爷爷的字已经很好了,比我好得多,你就跟你爷爷学就行。我说我爷爷不写隶书,你写隶书,我跟我爷爷写小楷,但是我同时也非常喜欢你的隶书。他说那来吧。所以我小时候,除了正常的读书之外,还要经常写字,去讨教我爷爷,讨教这个陈少华老师,他经常给我批点隶书。所以当时有这个天然条件对我的滋养是非常重要的。这是第一个因素。第二个因素,是我在读中学的时候,学校聚集着全县教育界几个写毛笔字最好的老师,就是郑汉琛、陈连城、苏文普、占金龙这四位,被公认为教育界写字写得最好的,还有一位林跃文,是全县行书写得最好的一位,主要写郭沫若的书体,不管在整个文化界,还是在民间,影响是最大的。我是1966年读小学一年级,1976年高中毕业。那段时期,经常看他写的宣传标语,有时候都看呆了。我初中语文老师厦门人陈连城,能写一手非常好的毛笔字和粉笔字,他人又长得帅,口才特别好,字又漂亮,我对他崇拜极了,非常喜欢听他的课,实际上是在模仿他的粉笔字,有时候写一写,连他自己都以为那是他的教案,很接近,非常像,几欲乱真!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我都是当班长。小学的时候从三年级开始,书法比赛都是第一名,到中学的时候,学校的宣传栏、黑板报,包括以后读大学,都是我去组织写的。人家周六、周日都休息了,我则要组织同学把学校的这些板报、宣传栏全部包掉。此外,要帮班主任草拟评语,对同学的评语,然后老师稍微作一下调整,然后我用钢笔字抄进成绩单。到中学的时候,学校教务处把这些成绩单,包括学生的档案都交给我,去组织比较会写的同学来帮教务处做这些工作。学校的领导,特别是教务处主任,对我是厚爱有加。学校写美术字,美术老师叫我当帮手,帮他填写,后来我给他提意见,指出我认为没写准的地方,认为是应该向右或向左半公分,后来他就叫我写,我让他提意见他提不出来,他干脆把这个任务都甩给我,说以后这些事你干吧,我不写了。那时是全面在操练,接触面比较广,整个路子铺得比较宽。再有,我们那个时候所处的历史背景比较特殊,大街小巷都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我要负责组织同学抄写,也就是那会儿我学会了站着写字,一站就是两天三天,腿不酸、口不渴。所以现在我觉得这个体力活,年轻的时候可以干,现在站半天就开始有反应了。那个时候对我的一种强化训练,是非常大的。再来我当时为同学的长辈、祖辈免费画遗像,一张遗像画起来一天两天,难画的要画三天,我耗费了很多时间,画得比工艺美术店的都更好、更像。

记者:写的还比他们好。

柯云瀚:又不收钱,结果他们的业务萧条下来,都去找我爷爷,找我爸爸,说你孙子、你那儿子,不要再为同学的祖辈画像了,不然我们都没生意了。

记者:断了人家的财路。

柯云瀚:断了人家的财路了,真的不好意思。应该说学生年代,包括后来读大学,像白鸿老师,余纲,漳州的郑玉水,福州的陈奋武、吴乃光老师等,我一有机会就外出遍访名师。

记者:从初中还是高中开始?

柯云瀚:主要是高中之后,经常走出县门。我高中之后出门,就是做几件事,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各个城市的招牌,记住他们的名字,哪个写得好。第二件事情就是拜访名师,当地最好的书法家,拿作品去请他们指点。第三件事是逛书店,买文房四宝,包括书籍、工具书、字帖,把回去的车票钱留下来,其他全部扔给书店,然后提着袋子回家。所以在我女儿小的时候,一到我回家,就屁颠屁颠地过来帮爸爸提袋子,拉开拉链,以为爸爸给她买了什么好吃的,哎呀!几次我都非常不好意思。老婆就告诉我,以后除了留足车票钱,还要买一点小孩喜欢吃的东西,不能让小孩失望,这样不好。后来,我就有意识地多干了这么一个事情。我的高考经历较为曲折。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实际上是以高分被某知名大学录取了,不管专业课还是文化课,都超过了录取线,但是政审没过关。因为刚刚说到,我经常组织学生抄写大字报,而我的母校当时派系还相当严重,他们很自然地把我归到另外一派去。所以,我今天要感谢我刚才提到的那些老师。当然也要感谢漳浦一中给予我很多锻炼的机会。但是我对母校在当时特定社会背景下没有让我顺利地走向高校,心里还是有疙瘩。但即便如此,对于母校的情感,有如父母亲一样,是无以替代的。只要母校有需要,我都会尽力而为,比如说提供作品、参与公益、免费讲学等等,只要时间允许,我对我的母校,也都是有这份情感。有时挫折可能对人生是一种历练,它对于艺术的这种执着、痴迷,也并非没有帮助,从某种意义上说,坏事有时候会变成好事。

记者:其实任何一种经历,它都没有什么所谓好和坏。

柯云瀚:对。后来我也是通过高考这条路走出去,在福建省云霄师范学校当书法老师。1982年是中国当代书法刚刚觉醒、复苏的时候,当时还没有赛事,实际上真正有赛事是从1984年开始的。

记者:当时是我们张海主席搞的“墨海弄潮”。

柯云瀚:对。

记者:是我们中原书风开始崛起了。

柯云瀚:对。所以这之前我还得说几件事。我在没有考进大学之前,除了画肖像,还做一些什么事情呢?第一件,县城盖房子,通常要修一个大门,自然就需要一副对联。以前的对联是用油漆写的,一般都是油漆师傅用复写纸写上,然后再漆上去,不可避免都走样了,但是我用隶书,用调和剂,一笔写成。后来大家都请我去写,虽然不是宣纸,但是写得非常多,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有益的训练。第二件,后来的各类的宣传标语的训练。那个年代,小到漳浦县城,大到全国的体育运动会,宣传标语都是直接写在红绸缎上,气球飘了几十米百来米高的那一种,我一个字一二米见方,直接书写。这种锻炼都非常有益。后来就是参加书法赛事。我是1984年开始投稿的,当时福建省《福建日报》首届青年书法比赛征稿,我觉得应该冲刺。我集中了一段时间,写了30余幅作品,挑了其中的两件。当时毕竟还小,好胜心强,觉得在福建应该要拿一等奖才比较正常。不过,自己对投哪一幅作品并没有确定,于是就到漳州、厦门请教老师。老师也分不出这两张究竟哪一个好,就是中堂啊,写郑板桥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这首诗,然后写行草书,大字行草。之后又请教了闽南的几位老书家、教授,他们觉得这两幅不相上下,而且水平很高,获奖肯定没问题。但结果给我评了三等奖。当时我心里不是太高兴,觉得一等奖的那些没有我写得好,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后,只要是全国的稿,我都坚决投稿,要拿奖。记得1986年中国书协和四川书协主办的国际孔明灯会书法篆刻展,我就投稿,行草书条幅,基本上是以草书为主,那一回没有获奖,是入展,全国好像两百来件,当时福建有三件入展,县里的记者来采访我,我的领导找我谈话,给我很多鼓励和鞭策。自然,我也就开始关注当代中国书法的觉醒、复兴!不过,我主要是选择书协主办、协办的活动,那些商业性的、社会性的,我比较少去投稿。有点一发而不可收拾,获得了不少中国书协这种综合性的大奖,后来也常想不再投稿了。但是有两个因素,使我不能不投稿,包括这一回的“三名工程”。第一,我三十几岁还在县里工作的时候,就被选为漳州的书法家协会主席,漳州是一个地级市,我是全省最年轻的书协主席。后来在四十岁左右就被选为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官位,但是作为协会的一个主要的组织者,我觉得自己首先是属于这个协会的,其次才是属于自己。比如说我自己,可以不在乎这些奖项跟奖牌,但是作为一个地区,对大家的激励,自己要为这个地区、这个书坛在全国摘金夺银,以此来激励身边的朋友,责无旁贷。第二,我觉得作为一个书法工作者,有几个问题是值得思考的,不是为投稿而投稿,一次入展并不难,难的是要稳住入展;一次获奖并不难,难的是经常能够拿大奖的奖牌。要让自己的作品常接受检验。第二个,要使自己的创作能够紧跟我们书法复兴的步伐,必须随时随地密切关注中国当代书法最前沿的创作动态。最好的关注方式,我觉得就是用自己的作品来参与。有个朋友的小孩儿说的一句话,对我一直有很大的触动。他是读供销院校的,后来做保险。有一回我和这个小孩在一起,我问最近保险做的怎么样啊?他就回答道:叔叔,我是做好一百次登门拜访、99次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只要能够敲开一户人家,就有希望。这句话对我启迪很大,所以投稿,我也是做落选的准备,虽然落选并不是很多!这是一个。有一个退休的老中医说,一个有作为的医生,他不管在什么年龄段,要不断地否定自己的药方。这一句对于我也触动很大,一个作者的作品要经常接受展厅、平台的洗练。只有不断淘汰和检验,依然满怀信心,他的步伐才能够紧跟上时代的步伐。第三个,当代书法复兴30多年走到今天,我觉得还找不到除展厅之外的其他一个载体能够如此检验一个作者的创作状况,尽管它不完善,还有待进一步提升。犹如高考一样,高考虽然有很多问题,但是现在找不到除高考之外任何一种能够测试一个考生的学习水准的载体。所以我们眼下的这种路径也只有高考这个平台。我非常关注现代展厅,一直在投稿,包括到省书法家协会任副主席、秘书长以后,我也这样理解和对待。当然,现在对于作品的反思与觉悟,自己更加重视在书法的“道”上的才气、悟性、修养,文史哲、美学等,中外的书法现象、文化现象,要有大量的信息;第二,要有思考与辨别;第三,要不断地构建自己的艺术框架和语言。一个书法工作者的道路非常漫长。

记者:我觉得您是一个特别有历史使命感的书法家。

柯云瀚:一个人,不管在任何时代,他不是生活在宝塔尖上,他必须从画室走向户外,从自己的个人圈圈走向生活,走向社会,他的空间才是广大的,才是健康的。与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对比,以前的书法没有像当代书法这样,党委、政府,包括社会各阶层的广泛关注,这是当代书法长足发展的最重要的社会基础和政治基础,我们只是在此基石上添砖加瓦。现在党中央高度重视文化,特别是十八大以来,包括这之前的改革开放,都非常重视文化建设,而且把文化强省、文化强国作为国家经济发展、社会进步、文化提升的国家发展的方略来对待,这个高度是够高的。一个书法家,他的成长,离不开政治,离不开我们民族文化土壤的滋养,如果离开这些,一个书法家的成长就非常困难。所以,作为一个文化人,他必须要有一种回报社会、感恩社会的这么一个思想和实践。应该力所能及地多一些担当。在书法上的担当,我觉得比如说像我,现在叫做,说粗一点,就是屁股指挥脑袋,我现在第一想的就是如何想方设法把福建的整个书法事业,推向前进,这是我目前的第一担当。第二担当,作为一个书法工作者,责无旁贷,要在这种改革开放的大好的文化背景下,把这种传统文化不断地继承并弘扬推向前进,为当代书法的复兴与发展添砖加瓦。在自己不断提高书艺水平的同时,要带动身边的人,带动一个地方的人,来共同交流、探讨,推进一个地方书法的发展。我觉得应该有这种情怀,要有这种情结,否则的话是有点不可思议了。我们要面对传统,要紧跟当代,要树立书家本身的这种艺术构建,它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如何找这个结合点,来提升自己,来辐射别人,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记者:您现在找到这个结合点了吗?

柯云瀚:我还不敢说,但是我非常努力。

记者:介绍一下您书法作品的特点?

柯云瀚:我觉得现代人喜欢提什么“主义”,对这些我不是特别感兴趣。但是作为一种艺术现象,提“主义”也未尝不可。我的古典情结特别深。随着时代发展,我读完中学之后,改革开放开始,大量的出土文物,字帖,电脑的发展是铺天盖地的,古人没有现在字帖这么多,出土文物那么多。王羲之这样的书圣,他如果看到近百年来出土的这些文物,包括他生长的时代之前的那些出土文物,我觉得他写的可能都不止《兰亭序》这样的水准,还会更高、更加精彩。现在信息条件太好了,古人没有我们现在的学习条件和信息总量,我们这个时代太值得关注了。如果不关注这些信息,一个书家要进步是挺难的。记者:那么“新古典主义”您是认可的,那么这个“新”指的是什么呢?

柯云瀚:我一直在理解新古典主义,它的基石是古典,就是我们今人必须向远古的、大师级的、传世的经典之作学习借鉴,无条件服从古人。这是第一。第二,要感受当代,把握时代发展的脉搏。我们虽然不是作家,不是画家,但是书法家的情感、情怀和思考,一定要感受生活,感受时代,把时代最鲜活的展厅信息,审美理念,融入在古典的血脉之中。第三,古典的也好,当代的也好,必须通过自己的思考、判断、选择、总结、梳理,最后表达出来。现在还不属于出大师的时代,现在是处在通往出现大师的道路上。我们都是铺路石。能够代表时代最高水准的是以后的事情。当下这种探索,对古典的思考与反复,对于时代的体验,用自己的线条与构建去表达这种探索,还是不成熟的。比如说你刚才提到的这种尚法、尚式,或者是尚情,不是我们当代人讲的,应该由后代的人来讲,可能比较接近理性。

记者:但是有些人说,书法应该紧跟时代,与时俱进啊,您追求的这种书法也是希望能够有当代的这样一些印记在里头,那么当代书法它的特征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柯云瀚:我觉得,现在体现的特征,一个是边缘化特征,边缘化特征就是说书法不管哪一种书体,它再也不是白纸黑字,一幅作品当中,不同材料的介入,不同规格字的介入,不同书体的介入,不同节奏的介入,不同水分、墨韵的介入,这些都反映了它的这个边缘性。现在,某一种书体要超过哪一个时代,很难,它就是说很花哨,必须是多元的、边缘性的,有人讲“破体”,比如说楷书不是楷书,是行楷,隶书有行隶,有行篆等等,它就是体现了一种边缘性。现在要靠纯而又纯的某一种书体,或者样式,来表达作品的专业水平,可能比较困难。这是我们不及古人的地方,这是第一。第二,我觉得“短、平、快”的特点也非常突出。就是说一看还可以,就是视觉效果,这是短时间内一看还可以,再看,不一定可以。如果用我们现在的话,以前的评画有三个状况:一看可以,再看不行的为下品;一看还行,再看很好,为上品;一看一般,再看还留得住,为中品。现在存在的作品,为了追求视觉效果,乍看可以,它就在几秒钟、几分钟内,调动各种因素,包括材料、色彩的因素,来搅乱评委和观众的视线,掩盖他专业上、书写表达上的短处。有如歌星,他后面必须要有舞蹈,还有焰火,包括锣鼓声,一起来,实际上他唱得不那么好。

记者:我觉得您主张的,其实还是要回归书法的本体?

柯云瀚:要回归书法的本体,回归古典,同时要表达当代的正大气象。我的作品比较喜欢把王铎、米芾、李邕、颜真卿,南北朝墓志铭,包括汉代的隶书,这些所有的艺术元素都整合起来,表达高难度动作,有正大的格局、正大的气象,有庙堂之气,这才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雕虫小技、胡乱拼贴,为了一时满足观众和评委的,如昙花一现。现在能领风骚几十年几百年的这种作品太少了。书风有的几个月、半年就过去了,有点像流行服装。我们必须思考,事物总是在对比中不断趋近于理性。

记者:所有的创新,应该是多包容和宽容。

柯云瀚:对。假如我们没有这种宽容的眼光和态度,去对待这些文化现象的话,我们是难以走向成熟的。对一种新古典主义的表现,我个人的理解应该是这样的。当然不是说我就写出我们时代的代表性的东西。我们离古代还很远,离时代精神比较近。离后人也是远的。所以要努力让自己的作品跟昨天对话,跟今天对话,跟明天对话,这样的作品才是好作品。

记者:那您觉得这个时代的精神是什么?

柯云瀚:我觉得必须是壮阔、奔放、雄强,这个应该才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本质的东西,犹如大唐那种气象。正是有感于这些,所以我自己一直努力在表达,但表达得还不充分。我将矢志不移,不断感受古典、时代和个人的时候,不断充实、完善这种思路与框架。

记者:五种书体的表达,其实都不是一样的,比如说草书,它是很狂放的,楷书是非常的精致和隽秀。那么您五体都能掌握的话,那您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很多人说选择草书,因为特别需要这样一种书体来表达自我。

柯云瀚:我是这样考虑的,青少年阶段,主要是考虑“通”,解决通这个问题。现在要逐步收。以前是放,现在要收;以前是“通”,现在要“专”。比如说我现在应该说主要突出行书,以前所学过的那些草书、隶书、楷书、篆书,都作为滋养我行书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我是这样来理解跟对待的。我说写了大半辈,能够把一种书体写好了,表达自己的一点东西了,就相当不容易,实际上非常难。这是书法规律使然。

记者:喜欢行书的什么呢?

柯云瀚:喜欢行书的主要是以“二王”——王羲之、王铎,包括米芾,包括李邕、颜真卿,这些为主要元素。周俊杰老师,他给我写过序言,叫“柯家法”,我说惭愧,实际上真的这些都是探索。我的思考还不是很成熟,所以这个路还很长。有点像开车的人,我觉得这个公里数是远远不够的。一个开车的人,不轻易说自己的车开得很好。我们一个书写者,真的不能轻易讲自己的字写得很好,路子还特别长,不仅有技法、笔法的问题,还有入道,这才是无底洞呢,涉及到品格、气质、风骨、意境、境界等。

记者:书评家对您的评价说,一个南方人写出了这种雄浑、苍古和奔放。

柯云瀚:不敢。

记者:按理说南方人应该写那种小桥流水,但是您的字确实呈现了这样一种气象。那么我下面问的问题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些,我觉得这些东西还都属于技法层面,那么一个真正的大家,他的技法层面和精神层面,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柯云瀚:我刚才可能也有提到这个,实际上我现在更关注是一种思考,把这种对艺术的思考、对生活的思考、对时代的思考,对古典的思考,怎么让结合点找得更加准确。一个作者,他表达的究竟是一种什么走向,是一种开拓型的、开放型的思想跟理念呢,还是一种不偏不倚的中庸的走向呢?我觉得这一点还必须要提高自己的思想水平,思考的质量。比如说阴阳学、哲学、美学,这三个主要成分直接影响到作者的思想。我现在是努力找到这种哲学、阴阳学,包括美学的结合点,实际上应该再继续往这阔大雄浑、正大奔放,同时要蕴含着内敛的、虚无的成分。这个应该是道的问题。西方的美学具有他们西方的东西,不能生搬硬套或简单化,用西方的美学来诠释中国书法。但是它有借鉴意义。比如说它对现代艺术的思考,对后现代的表现,跟我们的展厅是息息相关的。如果只是单单考虑阴阳学和哲学,不关注、不融入西方的这种东西,你的作品要表达时代精神,还是不够的。西方思想是启迪,是光芒,与中国的阴阳学、哲学,有的东西是共通的,它并不矛盾,只是我们怎么去理解跟对待它。实际上就是一个未来美术、未来书法跟当今书法的关系问题。我觉得,假如我们没有关注西方的美学,我们的作品不管是思想方面,还是技法方面,要跟后人进行对话是比较困难的。要相信我们国门打开之后,中西文化的融合会越来越多。所以我们在这个理念上,思想根底里面,不能太守旧,不能太简单地排斥,在思想上必须要有这根弦。在情感上,对古典、对当代,对个人的这种情感,它必须又是民族的。日本人对汉字书法就很有研究,做很专业的研究,通过书法,能够窥探艺术家书写情感、思想和表达。我们中国的当代书法,不能停留在展厅这个层面上,一定要向“道”回归与深入,道才是最难的!书法作品应该以书法语言、技法为桥梁和纽带,直接深化到作品的思想情感内部去,让人体验你要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情感。如果不是这样,我们的作品难以跟古人对话,难以理解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那种悲伤。艺术从根本上讲,还不是理性,更多的是感性,感性才是艺术作品的生命。

记者:我看到您写的一些资料,您说这辈子结缘书法是自讨苦吃?

柯云瀚:因为书法,我也为此付出了很多,怎么说呢,这个实际上是有故事的。我可以举一些例子,比如说我长期从事党政部门的工作,有时候是在领导岗位上,我当过两个县的常委、宣传部长、教工委书记。因为会写字,当时上工作岗位的时候,可能人家看我们是文化人,来从事这个工作合适,所以这个书法,它是使我们走向党政部门的一个很重要的依据。因为我们现在进入的渠道太多,我们作为一介书生,也不会通过其他渠道来走上领导岗位。所以要感恩书法。当然,在基层工作,也经常很尴尬的。你不能太张扬,写字被视为异端,你是利用业余时间,人家去娱乐、去休闲的时间,把它整合起来,自己读书写字,是这样的。为什么不能太张扬!太张扬人家讲你不务正业。我以前主管宣传工作都是全市前三名,即便如此,却常常被说这个人不务正业,没有把很多心思和时间放在宣传部长这个岗位的工作上,有点“荒了责任田,种别人的地”这个感觉。在基层搞工作,因为有此特长爱好,很少有时间和精力去与同事或者下属沟通,无形中会变为另类,好像整个生活、工作的背景跟我们有点脱节。酸甜苦辣,个中体会!比如说我任协会的领导,就要宽容,要有博大的胸怀,为了组织、为了一个地方书法的发展,不能够耍态度,否则关系就会紧张,从而影响协会工作。所以更多时候我必须委曲求全,尽最大的努力、以最大的耐性、用多种方法和渠道与各方面进行沟通,消解偏见。所以我觉得有时候很委屈!投身书法的代价非常大,要有家庭的支持,朋友的支持。尤其是家属的支持非常重要。因为书法,因为工作单位需要,我要调来调去,调到其他县、其他地区,现在到省城来,夫妻基本上是处在两地分居状态。没有老婆的支持和鼓励,我是做不到现在的。比如说五年前,我在漳州文联当主席,当时马上就50岁了。省文联要调我到省书法家协会当秘书长。我老家漳州是闽南,福州是闽北,距离三百公里,着实困难。每到关键的时候,没有家属真心实意的、满腔热情的这种理解跟支持,即使像我有一点小小的社会地位,要走这一条路,也觉得特别艰难。有时候想想自己,多少孤寂的时光,人家可以在老婆孩子身边享受天伦之乐,人家可以在歌厅、舞厅尽情地舒缓放松,我们则不行。为了这份担当,不行,为了把字写好一点,不行。我们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放缓脚步,不管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还是在做好地方协会工作的道路上,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使自己减负。所以我觉得实在工作很难,要写好字也是相当之难。

记者:为了这个书法,我觉得您也是付出了特别多的别人体会不出来的这种艰辛,但是我相信,您的书法是伴随您一生的,您将来可能退休了,书法还会一直跟您走。

柯云瀚:对,伴随我生命的全过程。这辈子跟书法结缘,离不开书法,而且

这种情缘越来越重、越来越深。

记者:那您希望自己的书法最后达到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

柯云瀚:我个人来讲,人生迈进了五十大槛,必须对所有的功名利禄要非常淡然。这个淡然应该是对生命、对艺术的感悟使然;再者自己真正要入道,实际上要很平静,才有可能更好地入道。我非常羡慕人家退休的状态,没了这些工作上的挂碍,心无挂碍。我有时候自己出门几天,都有所挂碍,主要还是工作上的相关紧急事务颇多,诚惶诚恐,唯恐有所疏漏。如果说我退休了,云游天下,有人问我的生活状态,我说我老来流浪,从闽南到福州,我说退休之后多好,无牵挂,我就从福建流浪到福建之外,省内到省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可能入静,现在还不怎么入静。

记者:我觉得去云游的时候一定会带着您老伴。

柯云瀚:肯定的,我要把我的家人带着一起玩。我欠他们的太多,以前把很多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书法上,现在要与他们共享书法之乐、天伦之乐。如果将来退休了,时间更多了,可以属于我自己了,真的遂我心愿,从个人角度来讲,我更希望这样。但是从工作的角度来讲,可能不能散淡,如果散淡,福建就可能受影响了。我现在非常关注福建在全国的位置究竟前移了几位,福建现在有团队精神,有敢拼会赢精神。福建在全国的位置由原来的中游偏下,经过近年的努力,已经处于中游偏上。最近中国书协搞的国展,我们已经跃居入展数全国第二名,与河南并列第二名。浙江是第一名,获奖数是全国第一。这对我们是一个激励,对我也是一个鼓励。所以我非常急切地、非常热忱地盼望福建这只船走得更快,走得更好,千万不能散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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